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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原以为终于有家可归有至亲爱怜,末了,却是归个家也需借着他人的皮,他人的名。

    他活在阴暗的一隅,日复一日地盼着那人早些死了,烂作枯骨,消失殆尽。

    待候的日子里,他几乎日日来到此地,演着一场兄友弟恭的好戏,那人呢,则日日对他讲着瀛宫之事,谈及他全然陌生的父皇与母妃,谈及他们三人、谈及他与长兄、幼妹之间的骨肉亲情。

    末了,江稚抚着他发顶的手微微一顿,将一碟甜糕堆至他跟前,轻声解释:“我道这些,非是有意……而是他日你若回瀛地,须得熟谙瀛庭,免得教人窥见绽露。”

    栓子点点头,拈起一块甜糕却是递与江稚,唇畔扬起弧度道:“哥哥,弟弟晓得。”

    江稚略显沉凝的神色方才一如往昔柔和,他温言道来这些年如何委屈了他,如何苦了他。

    他一日日地伪饰,强压下喉间几欲作呕的冲动,总算盼得那人垂死之日,恰在此时,瀛国也传来报奏,不仅欲迎质子归国,且立其子为储,大庆得此讯,对质子更是礼遇有加,恭而敬之,只待使者临庆,择日设宴送返大瀛。

    江稚再一次将他唤至榻前,气弱而郑重地攥紧他的手,一字一句地嘱托道:“栓子……你此番归国,定要向父皇请旨黜免储君之位,东宫当是大哥入主,大哥亦是众手足中最善治国之君,且大哥贵在嫡子出生……自古嫡庶不可轻乱,父皇此次……想来是念在我以质子为国五载,与大哥想着补偿我……可这终非正道。”

    “何况……”江稚抿唇,到底还是说了下去,“你虽生在瀛宫,流着瀛国天家的血,却自幼长在庆地,于国情生疏,实难堪此大任。”

    栓子听罢,如往常一般乖顺地点点头,轻声应下,“弟弟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心下却不免冷笑,那么,又有何人来补偿他呢?

    不过,江稚待他确是极好的,他自小无父无母无亲可依,头一次尝及亲情便是从江稚身上,心底竟疯长出一丝不忍,不愿见这人就此垂死。

    瀛宫的使者已至,归国前夜,变故陡生。

    还真不知从何处请来的医工,于江稚的痼疾有些许门道。

    他守在榻前,眼睁睁瞧着那人苍白的面容一点点染上血色,栓子不由攥紧袖里的匕首,几年间滋生的温情,与日前的一星不忍,风一吹,便散干净了。

    栓子趁着四下无人,将匕首推入江稚的心口,拔出时,刃上是刺眼的猩红。

    什么叫,替他回家?难不成瀛国瀛宫不是他的家吗?!那些个锦衣华服、炊金馔玉、拥奴唤婢,不也当属于他吗!兄长们所拥有的一切,他定当一一夺回,生他弃他的女人已经死了,好在那个高高在上,自以为慈爱子嗣的男人还活着,他要教这些人一一生不如死,他要登上九五之尊,将他们引以为傲、苦心经营的家国碾作齑粉。

    他揣着浸血的匕首在宫道上狂奔,竟不知该行往何处。

    身后的脚步声密密匝匝,将他围拢,与数年前一般,还真越众而出。

    没有谩骂,没有刑罚,还真只是拢着只雪狐眈着他许久,蓦地一笑。

    还真命人喂他强灌下一碗药,他醒来时,已在归国的车驾上。

    细究起来,倒也不是药,而是三月一发的奇毒,饮服者生不如死,如受凌迟,且无药可解,虽则每三月还真便会遣人送来解丹,却只是作缓解之用,他的身子早已一日日衰败,不出几载便可与兄长齐聚幽冥。

    谁想……江稚竟还活着?

    前尘往事如风过眼,将栓子吹回当下。

    明月当空,薄云尽散。

    正乾宫前,无一人敢言,在众皆屏息静气,咫尺之距的江稚已不复记忆里的一贯温润,而是冷着声诘问:“你还有脸问大哥?”

    大哥?啊,是了,翎王江稷。

    此人当与江稚情深友于,他归瀛不过月余,便屡屡在江稷跟前露出马脚,且江稷早已有所察,处处试探他,无法,他只得暗暗泄露瀛地的舆图,教庆军阵前大捷,诱江稷挂帅出征。

    ……本以为他必当死在战场上,却无故失了踪迹,栓子思来想去,唯一的可能,便是还真在其中动了手脚。

    可要如何教一个敌国皇子心甘情愿地卸甲弃刃,踏入敌军的阵地?

    栓子倏然回神,将目光落在江稚身上,自然是以他最喜爱的弟弟为饵了。

    “大哥已故。”

    栓子匍伏在地的身子一僵。

    只听那人声凉如水,继续道:“我以自己为饵,将大哥与于将军引离军帐,为防你再下毒手,便将你我的一应旧怨和盘托出,事罢,大哥与于将军却在回程途中被你遣来刺探细情的死士重伤,我托还真军师将死士解决,知你不会轻易放过大哥与于将军,只好将二人带回庆地休养……大哥没熬过去。”

    栓子听罢,心下恍然,无怪当年派出的几批死士中,有几队人马迟迟未归,竟是折在此处。

    江稚垂下眼睫,数年以来,多亏还真屡屡相助于水火。

    只他到底是庆国的军师,又为何屡次出手相帮?既出手相帮,又为何不阻庆帝攻瀛?诸多决策,倒似他并不倾向于任何一方,更似一个作壁上观的度外之人……

    还真此人,教人琢磨不透,更无人能知他究竟所求为何。

    “……自你登基以来,暴虐无道,多少忠臣良将枉死在你的治下?”江稚语带轻颤,喟然一叹道:“亦是你,教大哥埋骨他乡。”

    沉寂许久的人群渐起骚动。

    “你们……从始至终,倒只会站在无人企及的高处朝我戟指言教,哈,你们是天潢贵胄龙子龙孙,我呢?”栓子颤巍巍地撑地爬起,他面白如纸,颈上青筋爆起,呕出几口污血,放声疯笑,他指着跟前的江稚,

    指着月台下乌压压的所有人,“既如此,不分什么你我敌友了,今夜,便一同死在此处!有何冤屈,通通到地府说去,教阎王爷断个分明!岂不痛快?”

    “一群酒囊饭袋!还愣着做什么?!给朕杀干净了!凡斩一人者,晋一爵!”

    言罢,两方人马扭作一处厮杀,江稚与梅怜卿的人手显然不足,且有栓子以爵位诱之,很快便败下阵来。

    梅怜卿眉头一皱,扬声道:“方才诸君皆都充耳未闻是吗?!尔等听命的陛下,不过是个假货!时至今日,诸君还辨不明当效忠于何人吗!如今国难当前,竟要在此自相残杀,徒损国力?”

    厮杀声一瞬即熄,众人面面相觑,皆露迟疑之色。

    栓子见势不妙,指着梅怜卿对一侧的卫长道:“愣着作甚?将他押入监牢!”

    卫长左看看,右看看,见局势未明,胜负未决,他踟蹰良久,仍是唯唯应诺。

    梅怜卿当众缚上镣铐,押下之时,仍在高诵慷慨陈词,一字一句掷地有声,栓子闻言不过嗤笑一声,眼底尽是讥诮。

    栓子转眼江稚,忽而莞尔,“对了……你莫非以为是黎清让抑或梅怜卿纵得太医署的火?非也,是朕。”

    江稚惊觉不妙,望向太医署的方位却只余大火过后的浮尘焦烟,只听其人慢条斯理地续道:“朕啊,将你我的兄弟姊妹……尽数、尽数丢入大火之中……此刻大抵已烤得焦香四溢……哦,以及今晚未赴黎家婚宴,却参与此等谋逆之罪的朝臣们……”

    江稚面上的一派淡然寸寸崩裂,他自袖中拔出匕首,栓子见状,往后一退,大喊:“兰元!”

    不及动作,由远及近传来敲打铁器、砸杯摔盏的喧哗声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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